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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中的天井

编辑:{编辑} 供稿:{供稿} 发布日期:2020-09-22 浏览量:124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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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◎晓寒

  雨从天井里落下来,拖着缕缕轻烟,青瓦檐下,垂着一副长长的珠帘。

  在我的想象中,这样空空荡荡的老房子,深深的庭院里,应该有风穿堂而过,但此刻,一丝风也没有。那场来过的风,带着过去的喧闹,已经停在了晚清的某个黄昏。我倒希望有一阵风来,那样我可以看到帘子在风里摆动,听到珠子互相敲打的声音。

  虽然是邂逅,而我相信,这样的天井,这样一场飘飘洒洒的雨,是冥冥中和我约好了的,我只是一个从尘世中匆匆赶来赴约的人。我靠在柱子上,看雨。被帘子围起来的雨,无休止地跌落在上午天青色的光芒里,纷纷扬扬,有傍晚的雪的意绪。天井里积了层水,浅浅的,清清亮亮,隔着水看砖头上薄薄的苔藓,就像回到了安放老屋的故乡。沿着滴水的瓦檐向上望,四方的天空,浮着湿漉漉的云朵,灰蒙蒙一片,仿佛看不穿的心事,有如一阙流传了千年的长短句子,婉约的风格里,尽是老词客欲说还休的惆怅和苍凉。

  在故乡,天井并不常见,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不知道天井在屋子里的存在。有一年正月,和父亲去走亲戚,跨过高高的麻石门槛,穿过午尘飞扬的前厅,一个硕大的天井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野。四方的边沿砌着条形的青石,光滑的平面镂刻着迷宫似的曲水纹,每个角上立着一根柱子,风雨漂白了它们的颜色,上面的斑点显得格外刺目,像深嵌在老人脸上的黑斑。天井里湿漉漉的,连一根杂草都没有,底部的青砖上,苔藓还没成气候,仍在执拗地生长,有如早春陌上的草色,介于有无之间,远望着是毛茸茸的绿,走近看却似乎消失了。这是一个不错的天气,阳光略微倾斜的线条历历可数,从天井里望天空,那一方蓝色又浓又酽,不停地往下堆积,好像随时都会跌落下来,让人产生伸手去触摸的冲动。

  并不起眼的天井,以潮湿、荒芜、冷寂的样子走进我的生活。很多年后,我竟无意中住进了一幢带天井的房子。那是离家几十里外的一所小学,设在一幢大小几十间的老房子里。放学后,孩子们都走了,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,没有一个合适的去处,只好搬把椅子坐在天井边看书。天还早,夕阳像瀑布一样沿着天井的瓦檐倾泻下来,把一个个句子染成了玫瑰色。风在大门外呼呼地吹过,送来远处隐隐约约的鸡鸣狗吠。

  风暖气清的傍晚,会有几只鸟雀落下来,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些吃食。刚开始还躲躲闪闪,小心戒备,到后来便无视我的存在。只是每次几乎都让它们失望,时不时的一场雨水,把天井冲得干干净净,只有几处分布零乱的苔藓贴在青砖上,像一幅被岁月模糊的地图。那样的时刻,我往往会放下书,听鸟雀有意无意地叫一两声,看它们跳来跳去或者站着想一段心事。时间长了,它们大概觉得无聊,喳喳地叫两声,然后扇动翅膀向着天空飞去。那块规则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充满着诱惑,我抬头望的时候,也想像鸟雀一样长出一对翅膀,一跃而起,飞向外面的世界。

  我和那个上百年的天井,度过了共同的白天黑夜,送走了两年的阴晴雨雪。我离开后,那幢房子就拆掉了,几栋新楼从那里冒出来,覆盖了天井。

  我靠在柱子上想着这些,雨水仍在持续,面对着眼前的天井,我无意去还原围绕着它业已逝去的日常,嬉戏的幼童,洗衣的女子,躺在竹椅上翻书的老人,咿呀的关门声和屋檐下晚风叩响的铃铎。喧闹归于沉寂,大地上的事物都在沿着同一条路径前行,我们耿耿于怀的浮华与凋落,只不过是这条路上的一粒微尘。

  天井还在。幸运的或许是我,得以在这里看一场淋漓的雨。这称得上是一个糟糕的天气,没有人像我一样冒雨前来造访,除了紧锣密鼓的雨声,偌大的屋子如荒野般死寂。我仿佛看到很多人影,他们站着,坐着,还有一些影子尚未出现,他们正在通往这里的路上。我们隔着时空,互不相识,但他们都在做着和我一样的事情,姿势与我相仿,抬头看着雨水,雨水上毛玻璃一样的天空。人类这个物种,一生都在和孤独进行博弈,即使在封闭的空间里,依然不忘打通一条融入外界的通道,天井正好承担了这一功能。它是出口,也是入口,灵魂和梦想从这里出去,天空的气息从这里进来。在天井旁长大的孩子,足不出户就能看到月色星辰、花朵般的阳光,听到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,这些事物会像一条看不见的路,在某一天领着一个人打开笨拙的大门,踩过屋坪里的青石,去往很远的地方。当他们在异乡的夜晚念及远隔天涯的故土时,天井便成了血脉之地的坐标、命运里的图腾。

  这里名叫桃树湾,此时正是夏天,门前那一排桃树上,青桃压弯了枝条。若我来早一点,桃花会在门口筑成长长的花墙,春风入户,带着瓣瓣落蕊拂过衣襟飘进天井,雨打桃花,清水之上,落红沉浮。这深宅里的江南,就是一阙用看不见的墨水写下的小令。

  不过,没有什么好遗憾的,很快,我就将挥手离开,带走那一抹轻愁。